我的外婆

　　我的外婆在荆州。外婆是一个命苦的人，随着外公漂泊了大半生，好不容易安居下来，却在我出生的那年患了病，小脑动了手术，落下了后遗症，行动极不方便。之后，我们一家来到长沙，很少回家看看外婆。听说外婆很讨厌外婆这二字，有个外好像自己是个外人，又因为她有点胖，于是我们都喊她胖奶奶，显得更像一家人。对于外婆，我一直有一个埋藏在心底的疑惑她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人？

　　易博，你推奶奶走一圈吧。脸色憔悴的妈妈转头对我说道。我回过神来，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外婆慢慢朝外走去。一路上，行色匆匆的路人与胖奶奶擦身而过；天真无邪的黄发小儿，无忧无虑地玩耍着，脸上挂满了笑容；西装革履的青年人提着繁重的公文包，满头汗珠；已到中年的妇人赶着孩子们回家吃饭；已至暮年的老人，在一旁的石板上安静地端详着这一切。一圈很快就走过去了，我还傻傻地愣着，并未感受到时间的流逝。胖奶奶不动声色，眼神有些空洞，像一片浑浑的云，似乎看透了些什么，低声嘀咕着：去庭院里看看吧。我又缓缓推着她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。天边盛日的余晖落了下来，只剩下那点晕晕的光洒在地上。

　　我细看我的胖奶奶，竟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位病态龙钟的老人，是太久没见了还是从未认真端详过她一次，我有些羞愧，仔细打量着眼中的至亲，在记忆中使劲雕刻着她的模样。尽管胖奶奶不愁吃穿，但她依旧只是一个患重病的老人，厚皮搭在纤细的骨架上，浑身布满了黑斑，眼神孤寂得像荒野上的一口枯井，手上的翠玉此时已变得暗起来，我浑身莫名一震，耳边似乎听见有什么声音提示着，是胖奶奶呀，是她呀，你不记得了？

　　听妈妈说，胖奶奶是一个大善人，见到路边装作断手断脚的乞丐，她会因别人的遭遇而同情，就算是我妈当场揭穿了乞丐的骗局，她仍道：人家装骗也是有自己的苦衷，他们毕竟是弱势群体。

　　八岁那年，太姥姥去世了。茫茫大雪覆盖了整个山头，太姥姥的.子女纷纷挂着泪从外地跑来奔丧，奇怪的是胖奶奶没哭。室内有和尚和道士一本正经地做法事，那尖叫声震耳欲聋，室外的大雪笼盖着整个山头，冻得手指发颤。我在胖奶奶的怀里眯眼盯着这一系列看不懂的仪式，感到十分的无聊，翻阅着一遍又一遍小人书。胖奶奶不停地念《超度经》。她用慈祥的眼光看着我，像一个大火炉，温暖着我的全身。她拿出我妈妈小时候的相册，读着一遍又一遍有趣的故事，不厌其烦。我倚在她怀里睡着了，是她，她陪伴了我一个漫长而又孤独的夜晚，在她身旁，空气仿佛氤氲着馨香，盖没了四周燃烧纸钱的炭味，让我不再害怕，但当时的我就疑惑胖奶奶自己的母亲去世了，竟然没掉一滴眼泪。

　　我们又来到了一片菜园，是荒败的模样。柿子番茄早已烂在了地里，丝瓜架上只剩下枯枝败叶，池中满是绿藻横遍。我猛然记忆起，这不是我家的菜地吗？如今竟是如此，是我记忆中的菜园吗？胖奶奶眼中满是萧然，我也自责地低下了头，不敢正视眼前的一切。突然，胖奶奶摸了摸我的肩，眼中泛起慈爱之光，指着眼前的一棵蕨菜，轻声道：菜园荒芜寂寥，蕨菜长出来了，这是自然的轮回，一方败落，一方再起，日子总得过下去！

　　我呆呆地凝视着这棵蕨菜，硕大丰满，色泽鲜艳，像是给了荒废的园子春天的开端。我又仔细搜寻了一番，发现有野花开在杂草中，小辣椒藏匿在几处小角落，小王八爬行在池边，园子果然生出了黯然生意。

　　时光渐逝，沧海桑田，万千物象稍纵即逝，唯一永恒的是泥土对植物的陪伴，也是植物凋零后滋润泥土的回馈。我猛然想起当年胖奶奶在太姥姥死后的前一年所为。胖奶奶和外公在医院旁租了个房子，陪伴了太姥姥人生最后的一年，在这一年里，胖奶奶忍受着身体上的疾病，照顾着太姥姥的起居饮食，陪她散步，跟她聊新闻。虽然最后太姥姥还是走了，但胖奶奶没有给自己留下遗憾，所以可以坦然面对无尽的悲伤。而我呢？现在我又能做什么？

　　我看着轮椅和面前的胖奶奶，看着通往公园长却又短的小径，心中有了答案。我想将遗憾和爱弥补在生者上，坦然面对，不给自己的亲情里留下遗憾，是对一个生命最佳的尊重吧！